梅雨入り

墨觚.
个人介绍详见2017.08.19蘑菇食用说明.

【文豪野犬】【太芥】Adolescence(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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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olescence(下)

     


醒来的时候,芥川龙香里觉得病房的天花板苍白得叫人绝望。为什么还活着,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憎恶活着,她几乎要恸哭出声了。

一道电光忽然在脑子里劈闪过去,战栗着的她扭过头,看见太宰治子在旁边的病床上坐着,漂亮的脸上贴着大块纱布。脖颈上缠满了绷带的太宰小姐慢慢回过头来,对上她的双眼时,芥川龙香里品尝到了比刚才更苦涩的绝望滋味——那双盛不下哪怕一丝光和希望的眼睛,冰凉刺骨。

 

在最后一抹光芒也早已消失在眼底的这时候,太宰治子淡淡地说,龙香里,我想死。

不能说是失望,也不能是悲伤,她只是非常寂寞地,徒然地说这句话。

 

门锁咔哒一声响,推开病房门走进来的是森女士。她先是向芥川龙香里望了一眼——龙香里可以发誓,她在那对眼睛里看到了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怜悯,然后径直走向太宰治子。女孩子只是冷冷地盯着她。

 

治子,她直接开口说,作为惩罚,你这次恐怕要留级了。

嗯。

芥川小姐就不必了。

 

为什么我不必留级?我明明是和太宰小姐一起……!

因为这不是你的错,女校长只是这样回答,芥川龙香里第一次觉得她淡漠的语气和冰凉的眼睛竟和太宰小姐有几分相近。

 

森女士,您是在后怕吧?比如说,如果我没死而芥……

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这种事了。女校长意味不明地向那女孩子笑道,芥川小姐可是个好孩子呀。

这我当然清楚。这么回答的时候,治子露出了龙香里从未见过的阴暗笑容。

 

你明明知道用道德失格来羞辱我是没有多大作用的呀,森女士,我本就是人间失格。在森转身离开的时候,一直阴沉沉地注视着她的女孩子突然笑嘻嘻地说。

森回过头冲她无声地笑。她那样带着寒意微笑时的眉眼好熟悉,感觉就像是太宰小姐本人。

 

芥川龙香里想,她或许知道为什么女校长要把太宰小姐关在这所学校里了。

 

可是,就算知道这样的事情,又能怎么样呢?她明明和太宰小姐是相爱的,是一起在镰仓殉情的恋人呀,可是到头来只有太宰小姐受到了责罚,这太不公平,这难道不是在否认她们之间的爱情吗!她感到愤懑,感到哀痛,火焰几乎要从心脏一路燃烧到呼吸道的顶端。

为什么要说是太宰小姐的错呢?就算她使我迷恋,使我与她一同赴死,使我感到痛苦和不安,可那也不是罪过呀!迷恋是无罪的,殉情也是无罪的,在这个年纪感到爱的痛苦与不安就更是纯洁无垢的事情了!如果那是一种过错,那我也是太宰小姐的共犯,并且可以很自豪地承认这一点。我是浪漫主义犯罪者太宰治子的共犯!只要承认一点,即使身处再凶暴的无明黑夜之中,我也毫无畏惧!

 

太宰治子小姐,就是我的青春,是我的彩虹和樱桃花园啊!

 

可是,为什么要用没有光的眼睛那样悲伤地看着我?求你了,不要那样向我笑,那副笑容我见过的呀,是那副比世间所有眼泪都更忧伤的笑容。那样的笑容,比我自身现在还存活着的事实,更加绝望。

 

安静地望过来的太宰小姐,眼底是那天夜里她们见过的幽深的海。好羞耻,好羞耻,羞耻得恨不得能马上死掉,实在太悲哀了,好痛苦,好想死掉。深海中人鱼姬的眼睛这样哭泣着说道,可是她已经被剪去舌头的口腔发不出声音。芥川龙香里看着那样的她,心里蓦地闪过一个想法:说不定,真的会死掉。

是的,不是我们的身体,而是别的什么东西,要死掉了。

 

是玫瑰,是心中的玫瑰。被苦涩的海水浇灌之后,它枯萎了。

 

我们分手吧,治子说。

太宰小姐……!

拜托了,龙香里。

……好。

  

于是那个女孩子只是虚弱地笑了笑,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捂着脸号啕大哭——说不定大哭一场,反而会更好些,可是,没有办法。芥川龙香里觉得自己在那一瞬间死去了,因为她也没有歇斯底里或号啕大哭,只是静静地看着干涸了的海,凋谢了的玫瑰,和死掉了的太宰小姐。虽然说着不会畏惧羞辱和惩罚,但是,比世间所有人都更想做个好孩子,比世间所有人都更害怕羞耻的治子,被自己的羞耻心杀死了。

虽然说过好想活下去之类的话,但,很抱歉,还是没能活过这个寒冷的冬天。

只有十五六岁的我们,果然还是太年轻了。

 

 

太宰治子出院得快一些,而芥川龙香里因为被海水呛伤了呼吸道而不得不在医院待得久一些。森女士亲自来接太宰小姐出院,披上了一件黑色长风衣的那女孩眼睛还是冷冰冰的。

龙香里躺在床上望着她,而她自始至终不曾回眸一次。风衣的袖子在她身后飘扬,不知怎么,让芥川龙香里想起了她在桃花树下见到的太宰小姐,轻飘飘好似下一秒就会化作一阵风散尽。

再见了,太宰小姐。

再见了,我的彩虹。

 

尾崎红叶和中原中弥一起来探望过她几次,不无感慨地说真没想到你们有勇气做这样的事情。芥川龙香里回答说,那是自然,太宰小姐是这个世界上最柔软也最勇敢的女孩子。

我听森女士说了,太宰留级的事情,中原中弥一边用无花果酱抹着方片面包一边说。这其实是件好事吧?你想,她要是不留级,到3月份就要毕业了。现在你们一起待在学校的时间……

中弥学姐,我和太宰小姐已经分手了。

 

若非尾崎红叶眼疾手快,中原中弥手里的果酱刀差点掉在地上。沉默半晌,中弥方醒神过来,低低地说对不起。

不必道歉,芥川龙香里说。这绝非客气话,而是她的确打心底里觉得没有受到冒犯。这算是什么冒犯呢,老实说,在听到女校长说要让治子留级的时候她心里还有些不好意思说出来的喜悦。她不曾和太宰小姐说过这份不安——如果太宰小姐毕业了,到学校外去了,到好远好远的远方去了,她又该怎么办呢?在太宰小姐已经变成大人而她还没有的两年里,又该怎么相爱呢?要知道青春期的恋爱,是和其他年龄的恋爱完全不同的呀!所以,好不安,到了离别的时候,到了变成大人的时候,该怎么办。如果不知道怎么办,那就尽可能不要离别,不要变成大人好了。她想要和太宰小姐一起去死,很大程度上也是出于这样的不安。所以,也是可以理解的吧,那接近自私自利的喜悦?

然而事到如今,这些喜悦什么也改变不了,和不安一样什么也改变不了。她和太宰小姐的玫瑰已经死去了,就算长长久久地用玻璃罩子保护它也于事无补,就算给予它永恒的时间,也无法使它重新绽放。

 

她想起某个夜晚看见的太宰小姐,一言不发地坐在病床上,那样的姿态就像她曾经在噩梦中看见的坐在天文台上的太宰小姐。可是这个时候的治子,眼睛里已经没有璀璨的星河。

漫长的沉默后治子小姐才终于回过头来,像是看见了她又像是看不见她,深邃的眼底什么也装不下。

 

悲哀的少女看到对方平淡的表情之后反而更悲哀了。那是一种死气沉沉的表情,是一种连忧郁也做不到的垂垂老矣的表情。这一次,太宰小姐没有再笑。

 

已经连哀伤的笑容也作不出的太宰小姐,只是非常寂寞地,徒然地自言自语。

——不惜延长痛苦的人生也要去追求的东西,一个都不存在,哪里都不存在。

 

是的,什么都不存在了。这里是苦闷的失去了一切光芒的深海,而太宰小姐仍然身处在那寂寞的任谁也无法走近的沙漠之中。一旦到了这样的地步,能够拯救人于悲愁之中的东西,一个都不存在,哪里都不存在。

 

就算知道这个道理,就算心底已是死寂一片,却依然会感到痛苦,感到难过。这大概是因为,我是太宰小姐说的那种又犟又笨的坏孩子。说不定变成大人之后,就会变得聪明一些,就不会像这样自拘自缚了。

 

……可果然还是,非常喜欢太宰小姐,喜欢得不想变成大人。

真的好不想变成大人呀——大人,几乎是离别的代名词。因为知道变成又不天真又不浪漫的什么都知道的大人之后,一定会在这个痛苦的世界里遇到更难过的事情,所以好害怕。真想永远地做个小孩子,虽然独属于小孩子的那份青春,也短暂得令人难过。

 

我的青春,在彩虹消散的那一瞬间就结束了。

 

 

 

 

一目惚れ?

呜呼、一目惚れ。

 

愛され?

呜呼、愛され。

 

雨が降られ?

呜呼、雨が降られ。

 

她听见了,在远远的地方,淅淅沥沥,淅淅沥沥。

 

 

春天的第一场雨如期降至,而太阳姗姗来迟,所以彩虹也一直不曾出现。不过,那也没什么关系了,芥川龙香里还是继续响亮地撕日历,从情人节一路撕到白色情人节。

这样一直撕下去的话,寂寥的冬天也一定会过去,无趣的春天也一定会过去,所谓的花底离愁三月雨也一定会过去,今年的第一场樱吹雪也将毫不犹豫地过去。一切都会过去的,这么想着的她手上不自觉地用了些力,于是日历纸被捏出些老气横秋的皱纹来。

 

芥川龙香里已经独身一人度过了一整个学期,而这件事比她最初预想的要稍微容易一些。谁也没有向大家宣布那个消息,但女孩子们仍然会嗅到味道,而她们倒像是比当事人更清楚:啊,毕竟是那个太宰小姐嘛。芥川龙香里想,果不其然,接下来她们将会用两年时间来口口相传这个以自己为主角的没什么好结局的爱情故事了。不过,那也没什么关系了,反正再大的痛苦到这里也只会变成死寂一片的沉默。

她仍然朝九晚五地上学下学,仍然到学生会的办公室去。太宰小姐经常不在,中原中弥于是一边抱怨她的怠惰一边和芥川龙香里说,过完这个学期我和红叶姐就要毕业了,学生会就要交给你了。尾崎红叶则欲言又止,不过芥川龙香里大概也知道她想说什么。学期结束的时候她帮着收拾中原中弥和尾崎红叶的资料,算是为女孩子们和女孩子们的青春期送别,而太宰小姐仍然没有来。休春假的时候芥川龙香里窝在沙发里看录好的The End of Puberty,那是治子推荐的相当治子的电影——原说是想一起看的,而她仍然没有来。太宰治子已然是幽灵,是冬末春初将开未开的桃花的幽灵。所以包括芥川龙香里在内的所有人都只远远地见着她,再没有接近的人。寂寞得已经叫人无法怜悯的大美人太宰小姐,只是那样静静地存在着。有那么好几次,芥川龙香里远远地看着到了这个地步也还是没有死去的她,连哀伤也已经索然无味。

 

是的,索然无味。这个春天的雨水,已经不再是糖果味道了。

 

淅淅沥沥地,淅淅沥沥地,一定会结束的春假就这样结束了。然而芥川龙香里对这件事并没有多么大的感觉,准确地说她其实已经过去和即将到来的事情全都没有多大感觉。她只是照旧收拾好书包,熨好了制服和领巾——为了洗掉曾经有过的海水的味道和沙漠的味道,用掉了最后一块樱桃洗衣皂。夜里十点她准备洗漱睡觉,用了新买的薄荷味牙膏。

 

她往盥洗池了吐了一口泡沫,分辨出了鲜明的红色。

 

芥川龙香里并没有对着镜子呲牙咧嘴检查牙龈的打算,她只是平静地拧开水龙头,教一切都只是无言地消失在视野里。就算真是肺出血我也不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担心些什么的,这样想着,不会再慌张地考虑若是接吻时吐了血该怎么办的她漱干净了口。

 

活着诚然艰难,但叫人悲哀的是,死去要比活着难得多。

 

 

所以再见面的时候,谁也不觉得吃惊。

太宰小姐撑着一把像是出席葬礼似的黑伞,即使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死亡发生,又即使所有生命都只是在苟延残喘地勉强呼吸。可是,很遗憾也很滑稽的,不知是谁像撕日历一样残忍地撕碎了所有的死亡通知书,于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死亡发生。

 

然而只有一件事确实地发生了。在那个刹那,在那两个女孩子之间,那把黑伞下的小小的世界中,只有一件事确实地发生了。

治子那张依旧像个解不开的谜一般美丽的脸以山石崩落之势压过来,亲吻就这么强硬地完成。

 

虽然突如其来,但这并非什么叫人恐惧或者难过的出乎意料的事情。然而,或许是因为阴沉沉的天仍然下着雨的缘故罢,美丽的少女还是忍不住蹙着眉缩着唇哭泣起来了,圆润的肩头一颤一颤的像是被雨滴击中了的缀满花朵的樱桃树枝——那一定是因为羞耻和懊悔。明明是下定了决心要清清爽爽地死掉的,却还是没出息地活了过来,好丢脸,好害怕,好想像个胆小鬼一样躲藏起来,但那就真的相当没出息了。于是谁也没有逃跑,太宰治子在哭,而芥川龙香里红着眼眶看着她。

不知怎么的,明明这个在春天的伞下落着眼泪的女孩子还是那么的令人迷恋,可是有那么短得可以忽视的一瞬间,芥川龙香里觉着,她像是一只战战兢兢挣脱了蛹的蝉。这样一想,治子的声音就像是微弱的蝉鸣了。那蝉鸣真的过分微弱,煮不沸任何一个夏天。

 

但这就足够了。我们是可恨的狡黠的倦怠不堪的濒死者,也是幸福的高贵的举世无双的牺牲者,在道德过渡期持续着浪漫主义革\命,并且恬不知耻地高唱断头台之歌。这就足够了。

 

青春期重新开始,发出啼哭的是已经在腥咸的羊水中呛死过一次,并且准备再一次英勇赴死的新生儿。而年轻的女孩子们像太阳一样活着。

 

没有办法,只能这样了。

是啊,没有办法了。还能怎么办呢?之后,或许会后悔吧,但是此刻是只能这样了。

 

太阳的女儿们唇瓣相接的时候,天空若有若无地出现了幻觉似的脆弱又浅薄的彩虹。

 

 

哦——所以你们就这么干脆利落地旧情复燃了?被强行叫出来见证爱情的女大学生放下咖啡杯的时候嘁了一声。

是的(☆)。

我说,芥川你也真的是太没骨气了吧,这个人渣太宰叫你来你就来叫你死你就死啊?是我就打死她了, 中原中弥撇了撇嘴,还不忘用目光狠狠地剜太宰治子一下——而那女孩子一脸的无所谓反正我这么美看了也不吃亏。

 

没什么,反正我还是喜欢太宰小姐的。

听听听听,龙香里说得多好,单身十八年的中弥怎么可能理解我们的爱情——

给我马上滚,你们别指望我今天帮你们付咖啡钱!

 

反正我和红叶姐都离开学校了,以后没人管你们这些小女生的青春期破事。刚用修剪得尖尖的指甲狠掐了太宰的脸——而且她的小女友并没有阻止——的中原中弥意味复杂地冲芥川龙香里笑笑。太宰治子立刻捂着脸反驳,怎么没有,流水的小矮子,铁打的老太婆。

你才矮子!!!

 

芥川龙香里看着两个比起自己来更像小女孩的学姐咬牙切齿地在桌子底下互相掐大腿,心想还是不要阻拦为好。于是她开始暗暗地、静静地想自己的心事。

啊,是了,这一切是多么奇妙啊。不如说,是不可思议了。那位比太宰小姐要更加淡漠又冰冷的森女士,如何能叫太宰小姐这样活过来呢。这太不可思议,叫人很是害怕了。

但是,因为牵着柔软得像雪似的太宰小姐的手指,所以,再害怕也不会战栗了,就算是森女士也没有办法杀死我和太宰小姐了。因为是勇士,是年轻的热情的浪漫主义勇士,所以,绝不退缩。

 

和太宰小姐的并肩战斗已经开始了!

 

要战斗,就要好好地活着。要每一天都开开心心地活着,才不至于衰老。大胆一些,再大胆一些,果敢一些,再果敢一些,要更多地,更多地,更多地取得快乐。若非如此就没有去处了,除了快乐别无他法。我们是美丽的快乐的永远年轻的少女英雄。

太宰小姐笑出来的场合比以往更多了,她还丢掉了黑色制服外套,特立独行地在制服外披了一件米白色的风衣,衣摆和盛开的八重樱一起在风中飘逸。那颜色显得她更鲜活又明艳些,于是别人会说,啊呀,真是了不得。那是当然的事,每一天都在努力地微笑着相爱的我们,可说是非常了不起了。苍老的身体和死去的心,好不容易复活了,用青春的花朵燃烧起来的火绝对不能再轻易熄灭。于是我的指甲和太宰小姐的指甲——涂了晶莹剔透的雨滴色的指甲油——每一天都在努力地拔着猴面包树的苗。指甲好痛哦,这种时候太宰小姐就会像撒娇似的捧着我的手放在耳边摩挲,她柔软的卷发缠住了我的指尖。

太宰小姐撒娇的场合也比以往更多了。

 

我好爱这世界,她轻轻地这么说。我等了好久好久,后面也没有再接话。太宰小姐再没提过想死,也再没说过想活。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五月份的时候下起了能让青梅变成黄熟果实的梅雨。这个雨季过去之后,就又是夏天了,这么说着的太宰小姐放下了筷子,于是芥川龙香里吃掉了碟子里的最后一块碧绿色的小黄瓜。雪白的碟子边上有叶樱模样的镶花。

五月的小黄瓜是和梅雨一样奇妙的,说不定,就连发涩的味道也是一样——但是谁也不想现在真的到花园里去尝尝雨水。吃掉小黄瓜之后,胸口会觉得刺痛发痒,空虚又沉闷,大抵未成熟的感觉皆是如此。内里空荡荡的女孩子说,稍微,再快乐一些吧?

 

真的要吗?之后,就没有办法回头了。

嗯,来吧,无论如何也总要这样的。这么说的时候她正掰开一只汁水满溢的无花果,接近胭脂色的果汁滴在土壤中,催开了许许多多快乐得叫人如置梦幻的鲜花。

 

在那快乐的日子里,每一寸泥土上,每一处洞穴中,每一个角落里,都藏着花朵。

 

细密又娇小的,雏菊,迷迭香,薄荷,欧石楠,一簇一簇地在少女过分年轻的身体里不断盛开,到最后就仿佛太多了,几乎要塞不下了。那些花朵塞满了气管塞满了心脏塞满了乳\房又塞满了子\宫,最后从咽喉被吐出来,于是舌尖就尝到了柔软又芬芳的花瓣。和想象中不同,那是像未成熟的梅子和小黄瓜的酸涩味道。

 

对那一场拥抱的回忆并没有想象中的深刻而清晰,芥川龙香里只记得太宰小姐漂亮的白色内衣,上面有小小的白蔷薇花刺绣,那出自太宰小姐的手。太宰小姐,实在是过于心灵手巧了,以至于芥川龙香里后来看着她修长的手指和漂亮的指甲,总是不自觉地脸发烫。她还想起太宰小姐像在做梦似的对她说:龙香里,龙香里,到此处来,到更接近我的地方来——这话听着很熟悉,即使以吻作结时太宰小姐用了新的玫瑰色的唇膏。除此之外,竟也记不住更多细节了。结束后的心情比起狂喜和害羞,更接近于挑战道德的革\命成功了的澎湃的心悸。

 

美丽而又不洁的少女战士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是牵着手一起去沐浴,换上了浴衣后又一起坐在矮桌边吃晚餐。呼啊,治子忽然轻轻地叹了一声,惊得芥川龙香里手一抖,险些将勺子里的酱汤洒出来。

怎么了,太宰小姐?有头发落进去了吗,还是说太咸了?

 

不,不是的。太宰小姐只是摇摇头,又若无其事地舀了一勺汤送进口中。

 

今天来自天空的最后一滴雨落在地面上时,她才终于又扭过头来。芥川龙香里看见她的眼底晶亮,盐粒融在她漂亮的鸢色眸子里,于是少女的眼睛里又下起了糖果雨。

 

——呜呼,龙香里呀。

 

如果可以的话,真想一直这样下去。撒娇似地哭泣着的太宰小姐这样说了,于是看着她的我也好想哭。啊啊,真是叫人不好意思,明明已经这样的青春年少了,却还是一如既往的阴暗又没出息。但是,没有关系的,正因为是恋爱中,所以这些哭泣都没有错,倒不如说,那使人幸福,使人快乐。太宰小姐也一定会原谅我的,因为太宰小姐和我一样,也不过是平凡的青春期的女孩子呀,总是在不安,总是在感伤。如果可以的话,真想一直这样年轻下去,不安下去,感伤下去。然后,再幸福一些,再快乐一些,如果不能变得更幸福快乐的话就没有办法了,少女正是为了得到幸福和快乐才辛苦地持续着革命了。如果可以的话,真想一直这样下去。

 

 

如果可以的话,真想好好地活着。

终于,太宰小姐又重新说出这个字眼了。

 

 

那之后她们时常如此,拥抱,接吻,然后拥抱,在不会孕育出任何属于人类的生命的器官里安然无恙地栽种着玫瑰花和香豌豆。听说子\宫的内壁是像水蜜桃的皮一样粉嫩嫩又毛绒绒的,太宰小姐有一次突然这样提起,脸颊顿时烫得发红的小女友立刻驳斥道,您怎么能说这样子的话呢。

因为就快到桃子成熟的季节了呀,女孩子笑嘻嘻地说。

是呀,快六月了。芥川龙香里回答时不忘伸出手去擦掉治子唇边的一块桃汁污渍。夏天又要到了。

 

不知怎么,这话却隐隐地听出些悲哀的味道来。不行,不能悲哀,要继续满怀喜悦地继续相爱,不然就是罪过了,是革\命的大失败了。于是她们再一次亲吻,连口红都还没来得及补,刚刚穿好的制服短裙又被随意扔在地上。

 

 

在某一回拥抱结束后的香梦沉酣中,芥川龙香里看见了。

穿着带有粉蓝色细条纹的长浴衣的治子小姐,向她伸出了手,指尖涂了蒂芙尼蓝的指甲油——她从来没买过这种颜色。这只陌生的漂亮的手像是要爱抚知更鸟的绒毛一般轻柔地落在她头顶。

 

走吧,龙香里。

到哪里去?

 

美丽的治子小姐没有回答。越过她的头顶,芥川龙香里看见天空像是破开的蛋壳里倾泻出来的黏稠又不洁的流体,而且,就要滴落到地面来了。空气也黏黏沉沉的,好像,快要窒息了。

 

走呀,走呀。在沉重的世界里这样子说着的女孩儿,好像一朵幽蓝的萤火。飘飘悠悠地,忽然不见了。

 

芥川龙香里心下一颤,于是梦也随之消散。她醒来了,太宰小姐正坐在她床边。

呼呼呼,龙香里真是个懒惰的小女孩呀,她这样笑嘻嘻地说了。看到那样的笑容,不知怎么,也没有办法安心下来。

 

走吧,龙香里。

到哪里去?

 

治子眨了眨她那双美丽的鸢色眼睛。你在说什么呢,当然是去沐浴呀,晚上要去看夏日祭的烟火的。

 

啊,我睡糊涂了,对不起。芥川龙香里于是从床上下来,牵起了太宰小姐柔软的像是桃子肉的手。跟在那美人身后的少女低下头,看见她的指甲涂了蒂芙尼蓝。

 

走呀,走呀。

 

拉起浴室的碧玉色窗帘之后,世界就会变成像珊瑚树的树叶一样的颜色,头顶的灯看起来就好似闪亮的白色星星了。芥川龙香里蜷在热水里——她原本是不怎么爱洗澡的,觉得完全露出素肌的感觉叫人浑身打颤——看着太宰小姐的身体。太宰小姐的肤色是那种娇艳欲滴的白皙,简直无法想象当太宰小姐还是个婴儿的时候该有多么柔嫩细腻的肌肤。说不定,太宰小姐是一生下来就是少女的不可思议的生物呢!这样想的时候,就会觉得从小到大都干干瘪瘪不长肉的自己丑陋得无地自容。但是,太宰小姐说了,龙香里也是个大美人哦,所以也就不会难过太久了。

 

啊啊,复苏了,曾经感受到的那种无所畏惧的爱情。只要太宰小姐还喜欢着我迷恋着我,就会从心底生出无限的勇气。要是太宰小姐也是如此就好了。

想要更喜欢她,更迷恋她一些,想要变得更幸福一些。因为她是一个那么好的女孩子呀!明明,就应该比这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更加幸福的。

 

幸せになりたい。

听见了我这句话的少女的笑容,透过腾腾的热气,总觉得,有些悲伤。

 

 

拜托了,要活下去,要变得幸福呀。

 

 

出门时治子小姐果真穿了件粉蓝色细条纹的长浴衣。是别人送的权当压岁钱的礼物,她只是轻描淡写地解释道,至于那个别人是谁,她没有说。不知怎么,芥川龙香里想起了某一位夫人。

芥川龙香里穿的是一件百合花纹的黑色浴衣,扎了白色的带有蕾丝花边的腰带——这精致的腰带也是太宰小姐的赠物,而她灵巧又柔软的手指正牵着自己的。

 

太宰小姐真是天生的少女,芥川龙香里看着她满满一怀的战利品不由自主地感叹道。玻璃球里的小金鱼,贝壳风铃,用青色酸浆题了字的折扇,樱桃发带,无花果和水蜜桃的毛绒抱枕,狐狸面具……像个真正的青春期女孩子一样蹦蹦跳跳的太宰小姐,是了不起的战士了。还未等回过神,她的战士又递给她一块热乎乎的鲷鱼烧,自己则津津有味地尝起新买的苹果糖来。

 

……太宰小姐。

嗯?呼啊,你怎么还老老实实地拿着呢,快吃呀……

您幸福么?

 

啊,我真是个笨蛋,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话简直是太不浪漫太不会读空气了。我很快就品尝到了苦涩得像是焦糊了的糖浆似的后悔的味道。太宰小姐也不说话了,啊,我真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

但即使如此,也没有办法呀。总是好想知道——虽然刨根问底的结局大多是不好的——但就是好想知道。摇曳动荡的青春期里少女总是会感到不安的,这是个无法避免的过错,所以还请原谅我。

 

太宰小姐向我伸出手,这只熟悉的漂亮的手像是要爱抚知更鸟的绒毛一般轻柔地落在我头顶。

走吧,到山顶的神社去祈福吧。

 

她没有回答我,这更叫人不安了。但说不定,这才是最好的回应,因为太宰小姐比谁都更温柔也更聪明。于是我点点头,说好。那一瞬间,今年第一束花火升上了夜空,那是金鱼的图案,好像正投身于幽蓝深邃的闪烁着磷光的大海。越过太宰小姐的头顶,我看见被照亮得几乎要燃烧起来的天空像是破开的蛋壳里倾泻出来的黏稠又不洁的流体,而且,就要滴落到地面来了。

 

 

金鱼,会死在海水里的吧。轻轻地,理不尽地,她听见有人这么说。

 

 

呜呼,说不定,死期就要来了。但是,那又能怎么办呢,我们只能在这短暂的青春期里,疯狂地相爱,疯狂地存活,疯狂地寻欢作乐,疯狂地粉饰不安,疯狂地忤逆道德蔑视伦理,并且疯狂地揪着对方的头发说:不能死掉哦,千万千万不能死掉。因为我们是少女,是用捣碎了的幽谷百合和白玉兰作脑浆的少女。我们除了发疯和战斗以外,别无他法。

 

更爱我一些,请你更爱我一些吧,太宰小姐,太宰小姐!

呜呼,那个女孩子也只是沉沉地回应。龙香里,也请你更爱我一些,没有办法了,我快要没有办法了。

真想一直在一起呀,太宰小姐,我是这么的爱你,可是爱真的太不安了,不安得几乎要死掉了。

我也是,龙香里。拥紧了我的治子肩头又细细密密地战栗起来,像是要走向死亡的蝴蝶。好想一直这么活下去,如果可以的话真想一直活下去啊,可是好害怕。再让我幸福一些吧,我快要没办法了。

 

已经没有办法了——事到如今这句话已经说过多少次了呢。面对潮水般涌来又逝去的青春,我们毫无办法;面对不可抵抗的衰老和悲伤,我们毫无办法;面对相遇就注定要离别的恋情,我们也依然毫无办法。

我们还太年轻呀,就算想赶紧变成大人,也是什么都做不了的。除了继续走下去,向不知道是什么面目的结局走下去,毫无办法。

 

拜托了,要活下去,要变得幸福呀。

 

——幸せになりたい。

 

 

纵然是这样子许愿了,但终究,是白昼的梦。在不安得几乎要哭出来的夜晚,即使紧紧抓住了柔软的手指和真切的现在,也再不能安宁下来。

她又做了梦。

 

走吧,龙香里。走呀,走呀。

到哪里去?您要带我到哪里去呀?

到没有人会出生的胎\内去。

 

啊,她又这样子惊醒了,太宰小姐背对着她睡着。于是她伸出手去拥抱她芬芳柔软的少女的躯体,而她没有动静。治子一定是睁着眼睛的,不知为何她这么确定。

醒着的治子,也在做噩梦。

 

她一直一直一直在寻找,能够变得更加幸福、甚至于能获得永远幸福下去的勇气的那一瞬间。但是,一直也没能找到。很努力地,很努力地,我们互相爱着,互相安慰着鼓励着,想要变得快乐一些。但是,说不定,最幸福的时日早已过去了。没能在最幸福的时日死去的我们,再活下去,也不会更幸福了。

她又做了噩梦。

 

 

夏日祭上捞来的小金鱼死掉了,尸体安静地浮在水面上。芥川龙香里看着那具小小的红色遗体,觉得它长得好像滑腻腻血淋淋的死胎。

太宰小姐连鱼缸也一起丢掉了。

 

为什么要连鱼缸一起丢掉呢。因为里面装过死鱼?因为太脏?因为太过无趣?因为再也盛装不下任何梦想?芥川龙香里为那个鱼缸惨遭遗弃的命运编织了无数个可能的理由,最后发现也不过是自欺欺人。最简单也最根本的理由只有一个,太宰小姐失去了对它的爱情。

 

 

太宰小姐失去了对她的爱情。

 

这已经是可以预见到的事情了,不如说,一开始就知道一定会有这一天。所以,竟不是特别痛苦或悲伤。我们,已经勇敢地战斗过了,也已经努力地追求过幸福与快乐了,这就已经足够了。我那么热烈地爱过太宰治子,她也那么热烈地爱过我,最后被推上断头台,没能变成大人的过于年轻的我们也只能说:对不起,您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不需要任何契机也不需要任何借口,不需要任何人从中作梗也不需要任何外界条件干涉,就像在曾经的那个圣诞节邀请殉情一样,太宰小姐忽然说,对不起。

而芥川龙香里只是点了点头。我这边也要说对不起,太宰小姐。

 

想要更平静一些,更淡泊一些地接受这个事实,但果然还是好难过,好像死去的金鱼被埋葬在肺泡里了。又幼稚又任性又阴暗又没出息的女孩子咬了咬嘴唇,牙齿上沾了口红的颜色,也无暇去擦拭。她们只是最后一次地,放声大哭。

 

不是你的错呀,美丽的太宰小姐抽抽噎噎的——她以前从来没有这么不像样地哭过,就好像她以前从来不会买蓝色指甲油也不会穿颜色鲜明的大衣。不是你的错,明明不是龙香里的错呀。都是怪我,我是被正确疏远的人。

别说了,请您别说了。

啊,龙香里,不要再哭了。

 

我也不想哭,明明算不得特别悲痛,却还是在太宰小姐面前这样任性的我实在很没用。但我没有办法,我真的没有办法了。就算曾经那么的勇敢无畏那么的热情洋溢,我也只是个平凡的会悲伤也会衰老的青春期的女孩子而已。我们,就只是平凡的女孩子呀。

 

透过模模糊糊棱镜似的眼泪去看太宰小姐的脸,就会看到许许多多的梦和影子。那是青春。

青春。色彩斑斓,美丽有如太宰小姐的青春。——三月的雨,四月的绯樱,五月的小黄瓜,六月的金鱼花火。

…呜呼,她原来曾经有过那么多的梦,可如今也都又成为死寂一片的沉默了。

 

 

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呢,怎么想也得不到答案。或许就连聪明如太宰治子也想不到个中缘由罢。年轻过也爱过的至今还仍然是孩子的我们,在死寂的沉默的沙漠和海之中苦行的我们,拾了好多好多好多的骆驼骨和贝壳,最终却也没能得到答案。

 

 

说起来,那是爱情么?

她爱我吗?她爱过我吗?我爱她吗?我爱过她吗?这样的问题实在太多了,略想一想就会有些头痛,而且,也不好意思去和太宰小姐商量了。所以,归根结底,我和太宰小姐是相爱的吗?想要壮烈地赴死也想要努力地生活,最终却还是放弃了的我们,确实是相爱的吗?

 

 

——是爱情呀。

好久好久好久之后我才终于想明白。爱,就是爱了。它与美无关,与性无关,与喜欢或憎恶无关,与邂逅或离别无关,与幸福或苦难无关,与微笑或眼泪无关,与快乐或悲伤无关,与白昼或黑夜无关,与生或死无关,与远或近无关,与年轻或苍老无关,与命运无关,与过去现在未来无关,与完满或遗憾无关,甚至于与是否是她都无关。爱,就是爱了,不需要存在的理由,也没有解释的义务。

 

只是她当时太年轻,还不懂得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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